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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也夫在讲授《批判的教育社会学》
郑也夫凭借《科场现形记》姊妹篇《吾国教育病理》获奖
北京大学教授郑也夫退休前的最后一门课,是领着学生们“批判”中国教育。
这堂名为《批判的教育社会学》的课程开设于2010年9月。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老师传授的是理论,但课程的核心内容却是要求学生们进行一项社会调查,“翔实地描述教育领域中的某一个博弈、现象或勾当”。
用郑也夫自己的话讲,“教师中一个眼光毒辣的异端,凭借身上的少许感召力,调动出一个个后生的热忱。后生来路各异,故事五花八门,其中颇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
比如,一所乡村学校如何倾全校之力迎接检查。
比如,一所高中如何通过鼓励学生弃考制造升学声誉。
比如,一个制造高考神话的超级中学如何以分钟计算、精确控制学生。
2014年1月,这些年轻人的课程论文结集出版,题为《科场现形记》。在书里,郑也夫亮明自己的观点:“中国久有科场,演至清代习八股被冠名曰‘制艺’。到了鄙俗之今人口中,高考被说成是‘敲门砖’。不期科举废弃百年之后,敲门人成山成海,敲门砖诡异奇绝,便是清代科场鼎盛之时亦不可比肩。”
除了展现教育之种种怪现状,在郑也夫眼中,学生们从大学、中学、小学乃至幼儿园里带回的这些故事其实还牵涉着他未竟的社会学教学,“我希望学生可以从中训练出一种对待问题的思维,不能光从书本到书本,不要人云亦云,要养成做点实情研究的习惯,要动手动脚去调查,把现状搞得水落石出后再去发言。”
讲好一个故事,最好是一个别人没有讲过的故事
当郑也夫开始形容自己在教育领域里的角色时,他先后称自己为“怪物”、“边缘人”以及“超龄愤青”。
事实上,这些词的确可以概括出这位社会学教授的行事作风——他反对科研腐败,为此从来不申请国家给钱的课题项目;他发现北大运动会上存在体育特长生冒名顶替参赛的现象,便给副校长写信要求体育部整改;他甚至不惮于公开抨击北大社会学系的研究生试题出得“太过垃圾”——在考试培训机构的“帮助”下,连一本社会学专著都没有读过的学生也有了进入面试阶段的可能,郑也夫将此视为出题者同考生博弈中的完败。
“老爷子不是争胜,而是争理。只要他认为在理的东西就会力争到底。”一名硕士生这样评价郑也夫的性格。
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性格部分促成了郑也夫在60岁的时候决定开设一门全新的课程。“我们是人口第一大国,攥着全世界多大比重的基因库?按照正态分布,在顶级大学里面的学生应该是才能非常之高的,能让全世界惊叹的。然而在我所接触的学生里,我没有看到足够多的优秀人才,我没有看到哪个学生对哪个门类特别上瘾,没有少年曹禺这样的人了。为什么?我觉得是我们的教育出了大问题,大把大把的学生在后天被修理坏了。”
提起开课的动机,郑也夫毫不客气地使用了“愤懑”这个词,“这应该是你最熟悉的领域,不用研究就知道很多事情,如果一个搞社会学的人对教育问题失语,说不过去。”
颇具意味的是,原本郑也夫初拟的课程名称是“教育社会学”,却因为教务部要求避免课程名称重复而不得不加上了“批判的”三个字。至今,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位教授不可开设同名课程,并坚持将此也视为中国教育之荒诞的最小证据。他还在一篇文章中自嘲道:将风格做成标签贴在脑门上,好生无趣;以批判的旗帜邀集好事者,不失为策略。
选课开始后不久,这门能容纳150人的选修课便已经满员。在郑也夫的从教生涯里,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从来不开必修课,“凭什么我的课你就必须来,必须学?我不愿意发生这种误会,所以我只开选修课,选我课的,都是自愿上贼船,有点兴趣了,再加上点缘分,咱们就同舟共济一段。”
郑也夫上课的方法同样很特别——不管讲授什么样的课程,他的课堂一向是两个旋律并行:理论传授与学生的社会调查作业。而且,郑也夫对于学生完成一份有价值的社会调查的看重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他曾经看过一本书叫做《1945年以来的德国教育》,作者的一个观点令他印象深刻:学校教育研究,长期以来在德国是以“教育实情研究”的名义进行的。
“德国学者的话让我知道了,此一做法可以‘上纲上线’,它不是一个‘侏儒的’偏好,它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堪称是首要的工作。实情不知晓,谈什么道理,搞什么方案,构造什么理论?”郑也夫说。
从事社会学教学工作十几年,郑也夫发现,长期不当教育养成的“八股思维”严重影响着一茬茬的年轻人,表现形式之一便是一写作业就愿意掉书袋,“全是大话空话玄之又玄的废话,言必称卡尔·马克思,要么就是马克斯·韦伯,学生读了多少书,能和哪个大师对话?不是一定要有这个节目吧。”
一位学生记得,郑也夫在第一堂课上就强调这门课“不伺候八股”,而学期作业也不是“论文”,而是一项“实情研究”,“他说想要我们讲好一个故事,最好是一个别人没有讲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