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数学科学学院张顺燕教授:“不教方法,就定理论定理是教学的大忌。”
“哪有不下工夫就能讲好课的。”
北大数学科学学院谢衷洁教授:“看到学生表情呆板我就知道:糟糕!我没讲好。”“当你靠点名留住学生,你的课肯定是失败了。”
采访“由头”缘于陆续收到的几位大学生的来信。“教育部规定让教授上讲台,为什么我们这里不是这样?”“给我们文科讲数学的老师刚毕业,课堂上,我们直犯困可又不敢缺课。这不是浪费我们宝贵的大学时光吗!”“上课挺没劲的,老师就知道照本宣科……”
“交了不菲的学费,我们为什么听不到高质量的课?”那天拨通了北大数学科学学院院长张继平的电话。
在北大,数学科学学院是理科规模最大的院系,承担外系教学任务也最为繁重。张院长说,关于课堂教学……你不妨采访一下为文科学生讲数学课讲得相当棒的教师。在阳光和煦的燕园,见到了张顺燕教授。
头发花白的张教授有40多年教龄,1959年毕业,数学家杨乐、张广厚是他的同学,回忆大学生活,他说印象最深的是,那时每晚躺在宿舍床上,同学比着背《琵琶行》。
1994年他为本科生讲授《高等数学》。2000年,全校开设“通识教育选修课”,张教授担任其中“数学与自然科学”课程。要让全校不同学科、专业、不同层次的学生都有所收益,难度相当大。但,课堂反响出奇的好。对张教授在课堂教学中的纵横捭阖般的“点评”学生尤其佩服,他们说,老师出神入化的讲解,使我们在艺术享受中激发出对数学的浓厚兴趣,在掌握大量学科前沿信息中去积极思考。
在张教授的案头,刚刚交上来600多篇学生论文,《数学的趣味及艺术》、《比特——0和1繁荣奥秘》等等。作者来自不同院系,据说有的论文已在国内核心刊物上发表。
对记者提出的问题,张教授说,的确听到一些高校大学生反映课堂枯燥、乏味。说起来像是笑话:课堂上,一位学生问老师,您讲得为什么和教材一样?老师回答,这有什么奇怪的,是我写的教材嘛。这种照本宣科式的讲课,相当普遍,以至于有的学生或做其他事,或打瞌睡,甚至逃课。能说是学生的问题么?
张教授说,单就数学课堂,我认为,我们的教学是不是有以下弊端:
——目前在初、高等教育中,特别在教材教学方法中,过重于演绎论证的训练,把学生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逻辑推理的严密性上了,课堂上讲的基本上是逻辑、是论证,是定理证明的过程,而不是发明的过程,也不是发现定理的过程,用一句古话说: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这对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十分不利。
——课上讲的东西都是成熟的,完美的,不讲获得真理的艰苦历程,有时有意回避问题,掩盖缺陷,因而使学生获得的是片面的知识。
——见木不见林,细节多,思想少,常常见不到整体,见不到本质,这在一定程度失去了“真”;割断了数学与哲学,数学与艺术的联系,见不到各个学科间的联系与相互作用,这在一定程度失去了“善”;见不到整体结构的和谐与一致,这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美”。
总之,不教方法,就定理论定理,不能启发人的思考,这是教学的大忌。
“哪有不下工夫就能讲好课的?”张教授说。对任何一门学科的传授,单有这门学科的知识是不够的。他说,每天晚上,自己床头都要放十几本书,有时,灵感随时出来,他就记在本子里,充实到课堂上,书法、绘画、古典诗词……张教授涉猎的范围广而“杂”。所以,看到为讲《数学和美术》、《数学与体育》,《数学与音乐》等,张教授精心制作的图表以及大量的书籍,教师的个中辛苦便可想而知。
张教授说,自己从未认为教学是苦差事,相反,每每走上讲台,面对生气勃勃的、充满求知欲望的年轻人,责任感也好、使命感也好,总之,那是一种愉悦或者说是一种享受。常常是他走在大街上,被北大毕业的学生认出来。那年他去美国讲学,走在纽约的大街上,一个学生惊喜地喊:张老师……
讲台上耕耘40余年,他记不得教过多少学生,但凡是听过他课的学生都记住了他和他的《高等数学》、《微积分》、《线性代数》……还有他诗一般的语言。
谢衷洁教授开普通统计学课,150人的教室里曾挤进全校25个系300多位学生。在他讲课的同时,对面电教室正开着最受学生欢迎的电影欣赏课。就是这样,统计学课仍是“爆满”。有的学生甚至站着听课记笔记。看见教室门口学生搭着板凳坐在那儿,不少人还以为是在看足球。
谢教授说:“我的教学得益于我的两个老师。一个是当年我们年级主任丁石孙先生。他当时给我们讲‘线性代数’,讲得非常好。一个是我的导师姜泽培先生。从大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直到留校我一直跟着他。两位老前辈,他们的教学方法、严谨的治学态度给我们这一代人影响最深。”
“我1959年北大数学系毕业留校,开始工作的第一天,系主任段学复对我说:你一定要认真地讲课,尤其在第一年,首先要在教学上站住脚。这句话让我刻骨铭心。”
我们的课堂教学出了什么问题呢?
——有一种歪论,认为教学是输出,科研才是输入。这是非常错误的。事实上,我们很多教师的共同感觉是,只有给别人讲懂时,你才理解了自己讲的东西。有时你觉得你是懂了,但当你走到讲台前在给学生讲授时,才会发现你并没有真正弄懂。我们好多老师年轻时都有“挂黑板”的经历,就是在上课时在黑板上“证”不下去了,“推”不出来了。如果持老实科学的态度,就会对学生说:对不起,我没准备好,下次……那么下次课前你就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准备,让自己真正地搞懂。你只有在教会别人的同时自己真正弄懂,你才会在科研上运用自如。所以说教学绝对不是输出,如果说你认为教学是输出,就会觉得自己很吃亏,那你就不会花力气。
——无论你教哪一门课,都要认真备课。曾有人问北大物理教授黄昆,你讲课为什么那么好?他说,我每讲一堂课需要8小时的准备。
我给国内的、国外的博士生上过课,也给大一的学生上过课。我认为,无论是面对哪个层次的学生都一定要认真备课。
事实上为了讲2小时的课,我经常要用两天的时间备课。很多人奇怪,你不是讲了多年了吗?是的,但我的每一堂课都没有百分之百的重复。如,昨天我给中学教师讲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开课,我想大概听课的人不会想到,为了这一堂课我差不多准备了两个星期。
讲课是一种艺术。你讲课的风格、你的板书、你对语言的斟酌、内容的安排、包括与现场听众的交流……都要认真地对待。如果我看到在讲课时,学生表情呆板,我就知道:糟糕!这里我没讲好。如果课堂上学生活跃,那么我就知道这里讲清楚了。学生上课我从不点名,当一门课要靠点学生名来维持课堂人数的话,你的课肯定是失败的。
——要为年轻教师的成长创造宽松的环境。现在有很多条条框框制约着年轻人,讲师要提教授要有几篇SCI论文,副教授要提正教授要有几篇SCI论文。否则他们就提不了职,就没有房子、没有岗位津贴。这样苛求年轻人,势必把他们的精力从教学中引出来,有的甚至为了凑论文数不惜粗制滥造,滥竽充数。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位学者在一次小范围的评审会上提出,要淡化SCI,允许年轻人在科研上失败,提倡十年磨一剑的精神。
我感到我们的教学存在着危机,或者说在教学上存在滑坡。举例说,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在全国高校教学评比中拿到特等奖,但就在我们这样好的教学单位,教学上仍有危机。前不久,全校学生评估教师教学情况,给60岁以上的教师打了80-90分,给年轻的教师打了七十几分。我们概率统计系文革前毕业的、优秀的教授最近两三年将全部退出。我们不能只看比例数,年轻教师占多少,很重要的是朱镕基报告里所说的要“建设一支高质量的教师队伍”。 (左春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