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有过许多同学。虽然还记着一部分人的模样,但大部分却是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出国前夕回了家一趟,路上遇见一个旧日的同学,我竟用另外一个同学的名字来称呼他。当时就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心里不踏实;事后更觉得尴尬,因为他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同属一个学习小组,还一起参加向阳院的活动。更尴尬的是我还一直觉得对初中同学的印象深于对高中或者大学的同学。
大学里的同学或者朋友,有一些出了国。
那时出国是令人羡慕的,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种羡慕是由衷而生的,而且自然地化成一种动力:别人能办到的我为什么办不到?纯真的心灵尚未受到功利玷污,出国的意义已超越了出国本身。在少男少女的眼里,外面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优越的学习条件,无拘无束的生活。还能拥有一辆汽车,载着不羁的心去闯荡世界。父母也会第一次与自己取得一致:“去闯一闯吧,抖土丁!?
我认识的两个女孩就这样出国了,是在同一年的那个夏天。一个不到二十二岁,一个不到二十三岁。
我还能记得她们出国前一段时间的神情,心里虽然激动,表情却显得镇静,好象是很平常:“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有了录取通知书,就可以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是一条父母指引的路,一条想念已久的路,更是一条众望所归的路。或许她们自己并不明确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路,但女孩子的虚荣心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兴奋过去以后,她们感到生活可能会更加艰难。
但是,如同常人一样,她们决然走上了这一条路。
几年后,我到了美国。又过了几年,我见到了其中的一个。她在欧洲的一个名牌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到美国做博士后。
是在她的住处见到她。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主要是因为她还没有结婚。新来乍到,屋里还没有任何家具。海棉垫子铺在地上权充床铺,一条可爱的绒毛玩具动物爬在床上,作她白天的替身。墙上精心贴着许多中文的明信片。地上显眼地摆着她的毕业典礼照:黑色的制服镶着红边,她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毕业证书,光光的脸颊,平静的神色,象是在说:“我尽了力。”
不知道谈话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想知道她这几年来的情况,她说为什么不谈些让人高兴的话题。她还是说了一些:“不能在实验室里哭,就回了家一个人哭,因为工作,也因为生活。”我说回国也是一条路,结果她一字一句地说:“No way back.”
我无法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使一个意气风发,我引为骄傲的少年变得消沉?我隐隐地感到些失望和惋惜。几年来的e-mail和电话都没能告诉我什么事。我对朋友的关心是太不够了。
于是我给另一个女孩打电话。铃声响过,传来一个美国男人的声音:“She is taking shower.”她是一个认真的女孩,这个男的肯定是她的丈夫。以前她说过有了男朋友,还说结婚时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做到呢?
结婚了,可以有人照顾她,至少心理上有个依托。她的体质向来就弱。她说过因贫血昏倒在路上的时候,真的不想再起来;住院的时候鼻饲管穿进体内,感觉就象经历地狱一样;恋爱的打击,更甚于贫血和鼻子的痛苦。而这个时候,我的同情还不顶代表一美元的那张绿纸。今年夏天她就要博士毕业了,正在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去打五块钱一小时的工。”
三月初,收到以前在南开大学做教师时一位学生的信。她一直尊称我为“老师 ”。其实,直呼其名的朋友式的称呼应该更符合我和她年龄的差距。她在信里高兴地写道,正在办理去巴黎读博士的手续。“我假期里也去找了找(国内的)工作,工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她接着又说:“在国内就免了吧,希望能到巴黎。”那得意,那神情,分明是来自内心的,但又象是谁的影子。
她是九七级的本科生,今年夏天硕士研究生毕业。现在应该是二十四岁左右吧。
我相信人生会有来世,身后会有再生。但我惊讶于人间的相似。不是说二十年为一代吗,为什么有的人正疲惫不堪,已经有同龄人在重复故事?人生是短暂的,“以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人生是长久的,“以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以前曾不愿做教师,怕经受不起迎来送往的变迁;现在真的是想做教师,好让心情永远停留在学生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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