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是关于两个特殊而又普通的德国大学同学的事儿。其中一位同学和我同专业,我们有几门课一起上。他坐在轮椅上,其实这样说,倒不如说他在轮椅里缩成一团更准确些。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双手佝偻,手指骨关节凸起,两只脚虚虚地搭放在轮椅的踏板上,肌肉的萎缩使两只裤管显得空空荡荡。但他的微笑,透出他的友善、达观和渴望交流的意愿;他的眼神,流露着像周围其他青年人一样的聪明和活力。
他每次来上课,都是由同学推进教室。教室前排有他的一个老位置。大学里学生不排座位,这个所谓的“老位置”,是大家心照不宣为他保留专用的,它靠近走廊,方便轮椅进出。在教授们的讲授告一段落,并声明“同学们如有问题,请提出来”后,我的这位同学常常会提出一些问题,向教授请教。他说话有些困难,口齿不清。因此他说得很慢,力图表达得尽量清晰一些。如果教授们没听清楚,会走到他的身边,满脸歉意地问:“对不起,您能重复一遍问题吗?”明白之后,教授们站在他身边,也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解答。他歪着头,聆听教授讲课的样子,让我想起与他有着几乎同样身体状况,著有《时间简史》的大物理学家霍金。
我们有几次在学校的食堂、林荫道和大草坪相遇,在我刚望见他时,他总是已经在轮椅上以微笑向我打招呼了。下课上课,来去匆匆。我们没有更多地交谈过。我冲他微笑说一声“哈罗”,把他看作是我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这,对于生为西方人的他来说,也许就足够了。但对于从东方来的我,它不足以表明一切,心里涌起更多的是对他的敬重。
而另一位同学,我并不认识。我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大学计算机中心。这里人很多。“请问,这是空座位吗?”一位高个子同学缓缓走到我旁边空闲的机位前轻声地发问。在得到我肯定回答后,他把双肩书包挨着脚边放在地上,先是弯下腰仔细地看看椅子,再慢慢拉开来坐在上面,然后把手中的一根细长的棍子倚靠在自己腿上。我注意到,这不是一根普通的木棍,棍身漆着红白相间的细条纹―――这是一根导盲棍。他用这个吗?我不由心有旁骛,偷眼观看。这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黑色的东西,把它吸贴在眼镜的左边镜片上。这大概是个高倍的放大镜吧,我想,他这会儿看起来像个修表的师傅。他身体努力前倾,左手撑扶着桌面,右手揿鼠标,脸尽可能的凑近屏幕,眼镜几乎贴在上面……他竟是这样看电脑!又是这么的专注!几分钟后,他关机起身,把小棍伸到
脚前方轻轻摆动,摸摸索索地挪步离去了。这个深度近视,几乎是盲人的同学,如此的不懈和顽强,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自己追随他而去,我想告诉他小心,机房走廊今天临时堆放着新到货的电脑;我想攥着他的棍头带他绕过大门前的雨后积水洼。
说到这儿,思绪从回忆中走出来。这两位同学好像在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对于生活的理解:“因为懂得,所以珍爱。”我想回赠他们出自中国古书《易经》中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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